作者简介
王春生，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三门峡市民间文艺家协会、卢氏县作家协会顾问。专注民间文化研究，主编《中国民间剪纸集成·河南卢氏卷》《卢氏非物质文化遗产概览》《卢氏民间文化集萃》和《卢氏古县历史文化丛书·卢氏民间文化》。
有小说、散文、诗歌和理论文章散发于各种报刊网络。
源远流长的年节习俗
作者/王春生
冬至前夕，三门峡电视台《节气清清》栏目组张璐玥老师打电话，咨询有关腊月初五“五豆节”的民间习俗，我的脑海瞬间闪现出童年时腊月初五用五豆粥喂树，正月十六用面条喂牛的场景和响彻在耳畔的父辈口中琅琅的民谣。
砍一刀，结一万，给你喂口五豆饭。
砍一刀，结一串，腊月初五喂顿饭。
张开口，喂你饭，来年结果一两万。
……
打一千，骂一万，正月十六吃顿饭。
干一月，干一年，正月十六不下田。
正月二十三，老驴老马歇一天。
……
渗透在年节习俗里耳熟能详的民间歌谣，蕴含着人类对大自然的敬畏之心和知恩图报的可贵品质。
小时候，每到腊月初五，母亲总是一大早熬好一大锅色泽鲜艳，营养丰富的五豆粥，香喷喷、黏糊糊的，舀起来能拉成一条像糖稀一样细细的线，糯软可口，叫人馋涎欲滴。在那个食物匮乏，饥饿困扰的年代，在寒风刺骨的隆冬时节，能喝上一碗这样的粥，真是甜在嘴里，暖在胃里，美在心里，说不出的滋润、熨帖和舒坦。
那缕浓浓的饭香强烈地刺激着我们兄弟几个的味蕾，大家已经迫不及待，但父母总是先给每人舀半碗端上，拿起提前备好的斧头、镰刀等工具，到房前屋后去喂树。
所谓的“喂树”，重点是喂果树，诸如核桃树、梨树、桃树、柿子树等。先用刀具在树皮上砍或割个深浅适度的口子，再用筷子、勺子把五豆粥“喂”到口子里，大树多喂几口，小树少喂几口。喂饭时口中念念有词：“砍一刀，结一万，给你喂口五豆饭……”
五豆粥，顾名思义，就是用五种豆子为主食材熬制的粥。包括绿豆、黄豆、豇豆、蚕豆和黑豆等，加上玉米糁子、小米、大米，配以板栗、红枣、莲子、花生、核桃仁、蔓菁等食材熬制稠稀适当，色香味俱佳的粥。配料根据各自的出产而定，多点少点都不影响效果，因为五豆才是主角。
关于五豆粥，讲究的人家，腊月初三就开始精心选料，初四下午把挑好的五种豆子放进大铁锅里，用文火细细地熬，到了初五一早，锅中的豆子早已煮得稀烂，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豆香气味，这时，再把其他食材放进去，熬上两个时辰左右即可出锅。
后来从事民间文化调查，我才了解到，不光在豫西，还有晋南、关中、渭南等黄河流域的农村地区——这也正是中华文明的起源之地，都曾经盛行着过五豆节的习俗。
虽然都是以粥饭为主，相比于腊八节，五豆节习俗流行的范围要小得多。但五豆粥配料要比腊八粥讲究，特别是五种豆子必不可少。
五种豆子五样颜色，寓意金、木、水、火、土五行齐全，也寓意新的一年五福临门，五谷丰登，事事如意、衣食无忧。
明代医学家李时珍推崇以粥养生，他的《本草纲目》中称：粥能益气，生津，养脾胃，补虚寒。还盛赞“世间第一补人之物，乃粥也”。
日月运行有其规律。中医认为，五行对应人的五脏。四季的最后一个月都属土，土对应人体脾胃，补脾胃的最佳食物就是粥饭。
冬季天气寒冷干燥，人的身体也急需补水和保暖，杂粮熬成的豆粥不但能温暖身体，还能补足养分和水分。
长期的农耕实践，勤劳智慧的先民创建了腊月的第一个节日——五豆节。这天早上，家家户户都要喝五豆粥，仿佛一种神圣的仪式，也正式拉开春节的大幕。所谓“五豆腊八二十三，离年就剩下七八天。”
关于五豆粥的由来，民间有多种传说。
农神后稷说。有人说五豆节是纪念农神后稷的仪式。后稷善于种植各种粮食作物，曾在尧舜时代当农官，教民耕种，被认为是开始种稷和麦的人。后稷教民稼穑，劳苦功高，为纪念这位农业之先贤，便有了五豆节。
驱痘禳（ráng）灾说。据说过五豆节与古时候的天花病有关。天花也叫痘疹，中医称其为“痘疮”，是一种恶性传染病。过去医疗条件差，连简单的痘疹都是不治之症。古代一直有腊月驱疫的习俗，清乾隆《乡宁县志》记载，腊月“初五日，晨起煮五种豆食之。掷少许于路，禳小儿痘稀”。“五豆”与“无痘”谐音，寄托人们无病无灾的美好愿望。
不管是喂食果树，还是纪念农神后稷，抑或是驱痘禳灾，五豆节习俗都包蕴着劳动群众感恩报德，祈求平安的淳朴心愿。
喂树民谣，承载着农耕时代人们对于“天人合一”和“道法自然”观念的深刻诠释。它以简约的诗意，揭示了人与自然相辅相成的和合关系。
在“砍一刀”与“结一万”间，体现了人与自然互为依存、互为补充的共生理念。人的劳作是对自然的适度索取，而自然的慷慨馈赠则是对人的辛勤付出的回报。这一过程，彰显了人与自然相互成就、和谐共生的哲学境界。
五豆节喂树习俗是人们对大自然的尊崇，而另一首民谣“打一千，骂一万，正月十六吃顿饭”则蕴含着深厚的慈善和感恩美德。
北方农村，正月十六被视作是牛、马、驴、骡四大力畜的节日。民间认为，这一天要禁止役使耕牛，常用歌谣“干一月，干一年，正月十六不下田”来警示人们。
正月十六在传统文化中有着特殊的地位，被认为是天地交泰、阴阳转换的日子，有着特殊的气场和能量。人们认为在这一天让家畜休息，可以得到天地神灵的庇佑，使得六畜兴旺，风调雨顺，天随人愿。这种信仰和习俗逐渐传承下来，乡谚民谣便随着时光绵延不绝。
一些地区把正月二十三视作驴马的生日，所以有“正月二十三，老驴老马歇一天”的习俗。
小时候，我们家里养了几头牛，主要用于犁地、拉磨和碾场。耕牛最忙的时节是春耕和春节前。一开春，拉粪，犁地，耙地，不停地劳作。寒冬腊月，本应该好好歇歇，可那时没有面粉加工设备，过年用的面粉多是靠牛曳着石磨一圈圈磨出来的。
正月十六一大早，父母都要做一锅热气腾腾的咸饭来喂牛。连续多年，我都参与其中。喂牛吃饭时，父亲一边㨐拉（bǔ lā）着牛头，一边亲切地与老伙计对话：“打一千，骂一万，正月十六吃顿饭。”怜爱之情溢于言表。
报载，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在河南镇平一带，每年正月十六，会出现一种奇特的风俗。生产队的饲养员拿着料桶，挨家挨户，到社员家给耕牛收饭。社员们笑脸相迎，兴高采烈地把家里过年和元宵节吃剩下的馒头、包子、红薯面馍，以及饺子、豆腐、凉粉等交给饲养员，饲养员把收集的“百家饭”搅拌加热后，倒到牛槽里供耕牛享用。
在豫西农村，这种习俗一直延续着，农民群众把千百年来从老祖宗那里传延下来的习俗悉数传承并演绎得淋漓尽致。
因为牛是农民忠实的伙伴，更是农民的心肝宝贝。
农耕时代，在很多农村乡间，正月十六这一天，都要让任劳任怨、劳累了一年的耕牛停犁住耙、搁车封磨，歇息喘气。主人这一天也要停下手中所有的活计，亲手为这生命的伙伴们包一顿素饺子，擀一锅面条，蒸一笼面糕，并饮上几盆稠糊糊、热腾腾的面汤，以此犒劳它们平日里流汗出力的劳碌之苦，让其享受一次和人类同等的生活待遇。
听父亲说，他年轻时在外赶牲口运货，每到正月十六这一天，必须在途中驻足歇息，让牲口吃好喝足。纵然有火烧眉毛的急活儿，也必须等到第二天再启程赶路。
正月十六，一个看似寻常的日子，却演绎着古老悠久的民俗文化，见证着人类对牲畜的敬畏感恩之心和关爱怜惜之情。
多年的群众文化工作，我经常与民间艺人打交道。卢氏锣鼓书艺人张学军有段《老牛诉苦》的书词如泣如诉，曾使无数人落泪，我将其收录于《卢氏民间文化集萃》。
天不明就下地，
伸长脖子曳着犁。
地皮好比铁板硬，
长满茅草刺蒺藜。
走一步，喘口气，
汗珠顺着胯骨滴。
稍微一松劲，
皮鞭响声急。
犁完地，套上耙，
呼哧呼哧拉前去。
这头那头转几圈儿，
土块坷垃全耙细。
吃一辈子草，
出一辈子力。
死后肉被人吃掉，
还被皮匠熟老皮……”
牛是人类最早驯化的动物之一，成为农耕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还渗透到民间的文化事象中。
据了解，不少地方还有正月十六敬牛王爷的习俗。牛主人在牛槽上贴上牛王爷的牌位，上香祷告，希望牛王爷赦免自己平时打骂牲口的罪过。
这一天无论再忙，牛、马、驴、骡也不能下地干活，都要在家歇上一天，更忌讳借给外人使用。这个时候，离春耕生产不远了，歇了这一天，它们将要忙碌整个春季。
大道至简。年节习俗，映射出哲理之光。
慈善之美，在于对生命的尊重与关怀。家畜在人类的生产生活中默默奉献，无怨无悔。正月十六的犒赏，正是对它们辛劳的肯定，是对生命尊严的维护。这份善良与仁爱，传递着尊重生命、关爱自然的人生观。
感恩之美，在于对付出与回报的深刻理解。即便在日常劳作中，人们可能因家畜的不顺从而责罚，但这并不妨碍人们在特定时刻对它们贡献的感激和褒奖。这份感恩，不仅对家畜，更是对天地，对人类的敬仰。
虽然城镇化大潮迫使大牲畜迅速退出占据了几千年的历史舞台，一些传统农耕习俗也随之渐渐消失，但蕴含着对天地万物无限敬畏的年节民俗文化，将永久散发出璀璨的智慧光芒！
农耕歌谣以哲学思维凝练地告诫我们，顺应自然、珍惜资源、感恩回馈，是实现人与自然持久和谐的必由之路。启发我们在发展的道路上，不忘初心，与自然同行，共筑生态文明的和谐家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