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又逢周五。又是在深圳音乐厅排着长队入场,倾听克里斯蒂安·爱华德指挥的这场“弦光密语”音乐会。
克里斯蒂安·爱华德是深受乐迷喜爱的资深指挥家。在他担任深交音乐总监的8年间,我无数次感受过他的排练与现场演出。他那专注而严谨的学者风范,他那激情盎然的艺术风格,赢得了无以计数的忠实拥趸。此番他携手塔米辛·韦利-科恩出场,以肖松《音诗》的妙曼光韵,和肖斯塔科维奇的《c小调室内交响曲》与《b小调第六交响曲》,引领我们走进作曲家的神奇世界——《时间的噪音》。
法兰西的《音诗》与肖斯塔科维奇的两首作品,同时出现在深圳舞台上,这种时空的机缘,正是深交的匠心独运。究其作品的内在源流,均与俄罗斯文脉相关。裹着迷人色彩的浪漫《音诗》,其灵感来自俄国作家屠格涅夫的短篇小说《辉煌爱情之歌》。而肖斯塔科维奇的两部作品,也让我回到了《时间的噪音》一书中。
这是我读到的描写肖斯塔科维奇生平最精彩的长篇传记体小说。1937年5月,在列宁格勒某处公寓楼里,一位三十岁出头戴着眼镜的男子,在电梯门前等待着被抓捕。他的腿边靠着一个小行李箱。他们总是在午夜来抓人,与其穿着睡衣从公寓里被拽出来,他宁愿收拾妥当,一夜又一夜守在电梯门前,等着被捕。他就是肖斯塔科维奇,一个终其一生都在等待枪决的人。他把怯懦给了权力,把勇气给了音乐。这便是英国作家巴恩斯在肖斯塔科维奇诞辰110周年纪念之日,献给那怯懦却从未真正屈服的音乐之魂的著作。

随后
艺术属于所有人,也不属于任何人。艺术属于所有时代,也不属于任何时代。艺术属于那些创造它的人,也属于那些享受它的人。艺术是历史的低语,能在时间的噪音之上被听闻。
在暖场的《C小调室内交响曲》之后,身着长裙的塔米辛,踩着观众席燃爆的掌声,飘然出台。她在乐队奏响的朦胧的引子之后,沉稳地架起提琴,抽丝般柔媚地让我再度听到了熟悉的《音诗》旋律。
一年前,我随深圳交响乐团赴英伦巡演。八场音乐会,在伦敦卡杜甘、曼彻斯特布里奇沃特、爱丁堡亚瑟等8个不同风格的音乐厅,我8次现场聆听了塔米辛·韦利-科恩演奏的《音诗》。此番再次倾听,仍然被这首裹着迷人色彩的浪漫《音诗》所深深吸引。
《音诗》这部创作于1896年的作品,处于浪漫主义晚期向印象主义过渡的关键节点,肖松将法国音乐特有的细腻敏感与从俄罗斯文学中汲取的深沉情感完美融合。如同一幅珍贵画轴,在独奏家的沉缓节奏中,缓缓铺开。

《音诗》的技术难度极高,它要求演奏者具备对音色微妙的控制能力,以及将文学性转化为音乐表达的独特才能。塔米辛的处理堪称高手:在乐曲开头,她的运弓几乎轻不可闻,仿佛害怕惊扰了音乐中那脆弱的梦境;随着乐曲推进,她的揉弦逐渐加大幅度。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她对乐句气息的控制——那些悠长的旋律线条在她的手下仿佛有了呼吸。
爱华德对乐队的掌控同样精妙。在《音诗》中,乐队不是小提琴的简单伴奏。他让弦乐声部以极弱的音量支撑独奏,木管偶尔闪现的音色如同回忆中的光点,竖琴的琶音则像是情感的涟漪。这种处理方式既保留了肖松音乐中法国式的精致配器,又注入了一种俄罗斯文学特有的深沉情感。

更令人激动的是下半场的《b小调第六交响曲》。
第一乐章从沉重的弦乐转入短笛独白,重与轻的命运色彩转换,那清冷的音色如同西伯利亚的晨光,微弱却执着。爱华德没有急于推动音乐发展,而是让每个声部依次苏醒,仿佛暗夜中逐渐点亮的星辰。弦乐声部以极弱的音量奏出,却带着令人心颤的紧张感——那不是外在的戏剧冲突,而是内心深处的暗涌。当克里斯蒂安·爱华德由灵动手势,旋入大鹏展翅般的“飞翔”激情挥洒时,深交的乐队立刻注入了摄魄的激荡与澎湃。
爱华德在第二乐章的处理尤为精彩。谐谑曲本应是轻松愉快的,但在他的指挥下,这段音乐变成了一种面具下的舞蹈——表面的欢快掩盖不住内在的不安。弦乐的拨奏精准而机械,木管的俏皮旋律中带着一丝讽刺,铜管的突强则像是突如其来的威胁。这种多层次的解读让音乐超越了单纯的听觉享受。
终乐章的疾驰是整场音乐会的高潮。爱华德没有简单地追求速度与音量,而是通过精细的节奏控制和声部平衡,展现了肖斯塔科维奇音乐中特有的“荒诞狂欢”。定音鼓的敲击不再是传统的节奏支撑,而成为了冲破阴霾的脚步声;弦乐的快速音群不是技巧的炫耀,而是思想的狂奔;铜管的咆哮不是胜利的宣告,而是压抑已久的情感的爆发。音乐不再是音符的堆砌,而成为了个体命运的深刻隐喻。
真正的音乐诠释者,不仅是音符的执行者,更是意义的挖掘者与传递者。 “弦光密语”这场来自欧洲的诗意与“时间的噪音”对话,在深圳这个中国最具现代特色的大都市找到了知音——人类情感的深处,从来没有东西方之分,只有灵魂与灵魂的共鸣。(乐境,2025年10月 20日)
